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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屍骸

那年,他陪父親回老家,為祖父母合葬。火車進了山東地界,一窗嫩嫩的綠,大葉大稈地招搖,是高粱與包谷。

父親淡淡地說些從前的家事:「你爺爺一代,很多這樣的。」似乎並沒有一點怨意。

1944年戰火蠻荒,祖父一走便沒了音信,祖母的日子——地上炕上灶上活計,老人小孩雞豬衣食,以及等待。日頭東昇西落,江山換了人家,良人不知是死是活,祖母漸漸老了容顏,枯槁如木,她的等待,卻堅若磐石。17年後,祖父托人捎信還家:他活著,在京,居高位,新妻的最幼子,已經12歲了。

祖母原就口拙,少言少語的農家女子,聞此也無聲無息,在炕頭上久久盤坐。第二天,照舊下地去。半年後,祖母就去世了。

聽父親追憶,他想他能理解祖父,以自己30歲的閱歷和經驗。戰火硝煙,生命何其脆弱,死亡如影隨形,祖父也只是基於恐懼,追尋一點兒生的快樂吧。

只是,祖母的命運卻由此凋零。她共育有四子,除了父親考取學堂離開,其餘三子,皆在農村。

睡不著,他又想起了祖父。記憶中,祖父是一位慈祥溫柔的老人,也是他成長歲月裡不可或缺的忘年交,教他近代史、做人、舊體詩,以長者的睿智寬厚,安頓他暴烈的青春。

但是後來呢?他記得父親長年對老家的支援,但祖父近乎不聞不問,真的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抑或早就決定捨棄?祖父離開舊的生活,像搬了一次家,所有小零小碎都不再回顧,也忘了留下新的地址。

次日晨他提起,叔叔們倒安之若素,「俺爹當他的官,俺們沾不著,也不想沾。」

父親瞪他一眼,聲色俱厲,「老家兒的事你別管。咱們小輩,該怎麼著就怎麼著。」他知道父親對祖父的敬愛,當下不敢多言。

一行人去到墳前。啟墳後,黃土裡臥著一個破木匣,簡陋如火柴盒,祖母竟如此薄棺。叔叔們一片唏噓,連他都禁不住想慟哭一場,不為親緣,只為一個尋常女子,一生空空的操勞。父親不動聲色,只張羅著,置買附近最好的棺材。

祖母移棺後,可以合葬。他以長孫身份扶柩,準備將祖父的棺槨入土,父親突然發話,「等一等,先放我媽。」

一言既出,四座皆驚,連他這種都市小子都隱隱覺得不妥,何況在男尊女卑、最重禮數的孔孟之鄉?人群裡起了微微的騷動,多是不以為然、驚愕的神情。

然而父親跪著,臉,沉默著。面頰、眉眼、微張的嘴,都微微抽搐,是痛得不可開交,卻鋼鐵一般堅不可摧。

父親一生,到底有沒有恨過祖父呢?

祖母的棺槨無聲落土,揚起塵煙,像黝灰燃燒的火焰。隨後,祖父的棺槨也放進,墳頭合上。一段舊事,自此緘口不言。

他恍惚記起,17歲那年,他想向喜歡的女生示意,又擔心她不接受,學校會處分,祖父用濃重的山東口音取笑他,「喜歡還怕啥?」

但,如何勇敢愛呢?如果愛與責任相違背?如果愛就是傷害和背叛?

太多事情,他無從瞭解;也再無可能與祖父聊一聊了,以男人對男人的姿態。他對祖父完整的愛與尊敬,此刻,打了補叮

忽然他胸口震動,如心在狂跳。是手機,千萬分熟悉的號碼,屬於妻子之外的另一個女人。他遲疑著,久久不敢接聽。原本,他以為,說一句愛,或者不愛,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愛是多麼歡喜,但當愛情死去,如何安頓屍骸,在墳頭上種一棵蘋果樹,只記得花開爛漫,淡忘所有的傷痛?他竟然從不知道。

愛過,便不能遺忘,即使是傷痛,烙在了心底,就一輩子也抹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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