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賤夫妻

早晨多麼好，這六月的清新的早晨！昨夜一場急風驟雨，洗盡這個城市的所有纖華，晨光來臨時分，東方泛出一片魚肚白，幾隻小雀兒唱著悅耳的晨歌，打破了夜的寂靜。慢慢地天空幻化著色彩，一會兒淺紫，一會兒又不聲不響濃成一抹絢麗的玫瑰色。我推開窗，放眼望晨曦下悠然靜立的亭捨，宛如一個雅致少女，傳神地聽雀兒歌唱；匍匐在她週身的碧草這會兒實在青得可愛，它們乖巧地縈繞一旁，好像生就一種膜拜。傲然長在窗前的月季花時刻怕人遺忘了她的存在，稍一裝扮，愈發嬌艷，此時綻放在晨風中，更顯風姿綽約，秀麗、清幽。我這樣靜靜地站立著，吮吸著新鮮的空氣，孩子還在酣睡中，心中充滿了無限希望，渾身沐在歡樂之中……雀兒的歌聲漸漸高了起來，各處都合奏著，天也大亮了，萬里無雲，像瑩瑩碧玉那麼潤潔；象靜靜湖水那麼湛藍；象無邊的明鏡那樣清澈，哈，早先古詩人筆下「纖塵不染」的意境，想必莫過於此了！

我正在陶醉中，門衛老陳有些不合時宜地闖進我的視線，他似乎不屑這眼前的詩情畫卷，一如既往揮著有力的掃把，神情略帶嚴肅地開始一天的工作。既然他又一次闖進我的視線，不同往常我像審視美景一樣將目光調轉在他身上。

老陳的身板瘦得實在叫人擔心，臉膀黑黑的，天不冷的時候常穿一件深藍布褂，牙齒也早早掉光了，嘴巴乾癟癟的，到平添了幾分親切。記得初搬來的時候，老陳熱心地跑來幫忙，我貿然喊了聲：「謝謝大爺」。後來熟識了才知道，他的年齡不過五十，遠不及父親年長，我微微一臉紅，尷尬中又添了幾分同情。

住久了知道老陳的工作不外乎開鎖大門、打掃院落、整修草坪、花圃，外帶清除小區裡的垃圾。都是些極為瑣碎的事情，老陳每一樣做得都很上心。這會兒他正經過我的窗前，雨後微微帶著寒意的清晨，老陳的鼻翼和額上卻淌著亮晶晶的汗珠，他是那樣傳神，絲毫不覺枯燥，手中的掃把剛勁、有力、均勻，甚至連姿勢都是那樣優美。他的女人也出來了，沒有什麼言語，手中拿著一把大剪刀，在較遠處的草坪上蹲下來，開始修剪。我這才發現草坪上的草很長了，修整過得部分果真精神、平整、更加鬱鬱蔥蔥。女人手腳不是很利索，略弓著的背榜看著很堅實，我從側面望著她，望著那雙不停勞作粗糙的手，心生感動。這樣一個美麗的清晨，和風、絢陽，辛勤勞作、質樸夫妻，生活多麼馨香、美好。

沒見他們吃早飯，老陳掃完院子，馬不停蹄推個破舊小車又去小區裡收垃圾。我住在一樓，榮幸得很，這單元裡的「垃圾」就堆放在我客廳的窗戶外。我從沒關注過老陳工作，今天例外。等了許久，終於聽到窸窸窣窣的響動，老陳像平時一樣推了他的小車來，先嫻熟地用小鍬伸進垃圾箱裡挖垃圾，緊接著一下一下把它們裝進小車，臨了，又很認真地把周邊的碎物拾上去，似乎還嫌不夠徹底，又揮起掃把很認真地掃個來回，動作幹練、麻利，從容不迫，彷彿在做多麼神聖的工作，絲毫沒有嫌棄之意。平日裡不屑一顧，我這時看老陳卻是這樣親切。我從不覺自己的住宅挨著垃圾有什麼異味或者不妥，我甚至忽略了老陳的存在，一牆之隔，每每享受完美食，每每避之不及匆匆將垃圾丟出門外，我為自己居然還可以那樣心安理得感到汗顏。

女人提前收了工，中午的時候他們兩頓並一頓很快開飯了。飯是女人做的，總變著花樣。我是享受過她的「美味」的，去年搬來前裝修家，有一日天氣熱得異常，我正坐在門前的小亭子裡等工人來，心情像天氣一樣憋悶，煩躁。老陳的女人，捧著一隻大大的碗朝我的方向走來，我心中動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大相信，可她真的在我面前停了下來。我有些感激地望著她，一個平生素未謀面的好心人，真不知該說什麼好，她有些憨厚地笑笑，嘴裡說著：「剛煮的綠豆湯，喝了吧，不嫌棄就好」，怕我尷尬，說完轉身就離開了。我真的從沒享受過這麼美味的綠豆湯，甘甜、清潤，過後很長時間都緬懷不已……

從遐思中回過神兒來，看老陳已經跟平常一樣蹲在門口吃飯了。老陳飯量很大，那個當作碗的傢伙完全是個小面盆。他們幾乎不吃什麼菜，田里的蔬菜沒上市的時候，我相信他們是捨不得吃「大棚菜」的。總是見老陳端這樣一隻大碗，由女人盛好了捧給他，交接動作很輕柔，有時候說上一兩句話，神情很愉悅的樣子，全然不像工作時那樣漠然。

我突然有些羨慕他們，如此平淡、清苦的生活，一樣經營得有滋有味。老陳的家在農村，似乎沒有什麼人了，莊稼人捨不得丟了大本營，每年春耕、秋收的時候他隻身回去忙農，這邊所有的工作就由她的女人代勞，一樣的看家護院、裡外拾掇，女人做得有條不紊。

老陳夫婦人緣很好，下午清閒一陣子，總有很多年齡相仿，退休的老人圍坐一堂。老人中有孀居的、愁苦的，也不乏性格開朗的，大家都喜歡老陳夫婦，想必大家有一個不用說出來的默契，——一種對質樸生活的欣賞；一種對引申「貧賤夫妻」相儒以沫的嚮往！

老陳夫婦讓我想起另一對夫妻，居住在這所小城的人沒有不知道他們的，那是一對走街竄巷賣唱為生的藝人。男人聽口音是浙江一代的，不曉得什麼原因在這偏遠的北邊城市娶妻，安了家。中午下班的時候經常能看到夫妻兩個人頂著烈日穿梭在大街上找尋生意，碰到酒店有婚慶什麼的男人就進去碰碰運氣，有時候倖免被留了下來，忙歡喜地喚進女人伴唱，自己拉起二胡興致頗高地演上幾段，更多時候，是被攆了出來。男人也不氣惱，一副平常心看待，不卑不亢領著女人繼續望前走。這時候女人總是搶著扛行頭，每天行影相隨的「二胡」被她很寶貝地偎在懷裡。走累了，男人拿出備著的水瓶，擰開蓋兒先遞給身邊的女人，女人小抿幾口，很快又遞了過來，看著男人仰起脖子一股腦喝下去，女人才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眼中那對夫妻是幸福的，雖然他們沒有顯赫的背景，沒有海誓山盟的浪漫。他們用自己特有的表達方式經營屬於自己的愛情，體貼與溫情盡在一瓶淡淡的清水中。他們夫唱婦隨，相儒以沫，全力以赴為了生活走著自己艱辛又清白的人生道路。

這些生活在底層的普通人，在快節奏的都市中，很難引起人們的注意，他們誠懇地出賣自己的勞動力，以獲取低微的報酬；他們也許永遠發不了大財，進不了上層，他們知命知足地活著，沒有野心，但十分努力。我欣賞言語間他們平淡的語氣、平靜的心態，這種靈魂深處的質樸與本分深深地感染了我，而這正是我們在這個浮世行走時丟失的最多得東西。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早在記下題目的時候心中就牽起這句千古名句。誰說「貧賤夫妻百事哀」？清貧，卻快樂著，相儒以沫在其間，感動之，嚮往之……人深夜靜的時候想想，會由衷地升起萬千感歎，為他們，也為那些什麼都不缺卻整天抱怨這也沒得到那也沒得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