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菜雞蛋面

她來到窗邊，給自己左手的食指換上新的創可貼。心靈的傷口還未癒合，肢體的傷口又接踵而來，這就叫禍不單行吧，她想。

披了件衣服，她在窗邊坐下，手中的紅茶冒著熱氣。看著窗外大雨如注，她開始想自己的事。

也許每個人都一樣，眼前過著一種生活，而心裡卻想著另外一種生活。等到天時地利人和都具備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把眼前的生活替換成心裡的生活。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變化吧。當然，這也無可厚非，因為生命太漫長了，如此漫長的生命，讓每個人都擁有了變化的資本，讓每個人都具備了變化的可能。可是，為什麼當男人變化了之後，女人就要受到傷害呢？

和他在一起五年，她一直過著養尊處優的日子。他承擔了所有的家務活，從不讓她染指。她問他為什麼？他說她是上帝賜給他的禮物，他說她是天使。天使是用來溺愛的，不是用來干家務活的。聽了他的回答，她的心裡除了滿意，還有小小的得意。於是順理成章，她就這樣心安理得地被他溺愛著，被他寵著。

一回生，兩回熟，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干家務活的手法愈來愈嫻熟。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發明了一種名叫青菜雞蛋面的湯麵。青菜，雞蛋和面全都放進水裡煮，看似簡簡單單的組合，卻收到了讓她百吃不厭的效果。

前兩年生活清貧，銀行裡沒有存款，家裡沒有電視機，CD機，收音機，連遊戲機也沒有，身邊唯一的娛樂工具只有一把吉他。吃完了面，可以聽他彈琴唱歌，可以纏著他讓他講故事，也可以躺在他的懷裡，沒完沒了地撒嬌……那樣的生活現在想來，真是幸福得沒邊了，覺得世界不過咫尺見方，日子就是鮮美的青菜雞蛋面。一切都是那麼完美，純淨和滋潤。

第三年，他開始頻繁地出差，半年後他升職。第四年，他們換房子買汽車，之後，他天天忙於工作。但他還是堅持自己干家務活，他的青菜雞蛋面，味道依然純正。只是，他變得愈來愈忙，還養成了晚歸的習慣。

他沒時間講故事了，也沒雅興彈琴唱歌了。但她還能躺在他的懷裡，只是，她已經很少撒嬌，更多的時候是向他提問，我還是上帝賜給你的禮物嗎？我還是你的天使嗎？他說是，當然是，永遠都是。可電話一響他就急匆匆地出門，頭也不回，拋下一句可有可無的話在空氣裡，晚上早點睡，不用等我……

沒人講故事了，也沒人彈琴唱歌了，百無聊賴的時候，她就陷在客廳的沙發裡，邊喝紅茶邊看影碟。電視機裡劉德華說，男人都不愛回家。她就開始想了，不回家，男人能去哪裡呢？她終於想到，要開始細心地留意他打電話的內容了。

一個星期後的一天下午，她終於聽到了她認為有用的信息。幾乎是一瞬間，她就在心裡作出了一個決定，跟蹤他。這個決定把她嚇了一跳，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產生這種念頭，隨即，猶豫的情緒開始在心裡悄悄蔓延開來。憑她對他的瞭解，憑他還能煮出味道純正的青菜雞蛋面，她就覺得事情應該還沒到那一步。可心裡想跟的慾望又是那麼強烈，怎麼辦呢？她忽然想起了電影《古惑仔》裡，陳小春拋硬幣問前程的鏡頭，於是開始模仿。

她的右手將一枚硬幣拋向天空，再用右手接了蓋在左手的手背上，然後閉上眼睛，在心裡默默地對自己說，正面就跟，反面就不跟。移開右手，睜開眼睛，硬幣是正面。既然老天爺都讓我跟，我還猶豫什麼呢？收起硬幣，她笑了。世事難料，一個平淡無奇的遊戲的結果，居然成了她五年來第一次對他實施跟蹤的充分理由。

晚上九點，沒有懸念，因為他準時出門。她按計劃行動，開車跟在他的後面。

九點半的時候，他的車拐進一幢別墅的院門。她在馬路旁邊的空地上將車停住，搖下車窗玻璃，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車，因為她猜不出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車熄了火，他推門從車上下來。這時，別墅的大門打開，一個穿睡衣的女人走了出來，站在門口向他招手。他也向那個女人招手，並快步向那個女人走去……

她將目光收了回來，與此同時，讓自己在坐椅上坐正。看到了這一幕，她滿足了，只是沒想到這一幕來得這麼迅速，這多少讓她有點始料不及。閉目養了一會兒神，她發動汽車，沿著原路返回。

一路上，她的大腦嗡嗡作響，這讓她模糊了現實和夢境的邊界，彷彿剛剛經歷的一切只是一個夢而已。不用怕，等夢醒了就好了。她這樣對自己說。

十點鐘，她回到了家。

走進衛生間，洗了個冷水臉。從衛生間出來，感覺神清氣爽，她醒了，夢也醒了。

泡了杯紅茶，關了家裡所有的燈，她坐在漆黑的客廳裡靜靜地思考。她想到了那些他們打算要認認真真去做的事，比如這個，比如那個，很多很多，只是每一件都還沒來得及去做。當她想到年底他們將要舉行的婚禮時，她就再也沒有勇氣往下想了，思維彷彿凝固了，時間彷彿靜止了。

十點半的時候，樓下傳來熟悉的汽車引擎聲，接著是樓道裡響起的腳步聲，聲聲入耳。

他開門開燈走進客廳，見她還坐在沙發上喝茶，有點猝不及防，有點吃驚。脫下外套掛好，他走過去在她的身邊坐下，右手搭在她的肩上，問她怎麼還不睡？

她不回答。喝了口茶，她扭過頭來反問他，能和她在一起生活，是不是你心裡一直嚮往的生活？

他不理解她的問話，不知怎麼回答。

於是她開門見山，我今晚一直跟在你後面……

他的臉色開始變白，他開始解釋。她不想聽他的解釋。他開始大聲說話。她也開始大聲說話。於是，他們開始吵架。她的茶杯掉到了地上，碎裂的聲音很清脆。後來，他摔門而去，她倒在沙發上哭，很大聲……

第二天早晨，她把一張留言紙放在客廳的茶几上，然後拖著旅行箱，走出家門。兩個小時後，借助一輛客車，她離開了有他的城市。

留言紙上寫著，將眼前的生活替換成心裡一直渴望的生活，於你來說，可能時機已經成熟。且種種跡象都表明，這樣的變化對你很有吸引力。我不想成為阻礙你變化的人，但又跟不上你生活的節奏，所以，我只能選擇離開。過好你的新生活。保重。

兩天後，在朋友的幫助下，她在另外一個城市裡租下了這間屋子。屋子只有一扇小窗，采光不太好，一到下雨天，屋裡就更暗了。但她覺得很好，起碼這是一個完全屬於她自己的空間，不用擔心會被誰打擾，也不用擔心會被誰傷害。

想想自己真是沒用，昨天開旅行箱拿衣服的時候，居然被箱子的金屬扣劃破了手指。唉，都是讓他給慣的，寵得連旅行箱都不會用了。現在好了，一個人了，以後慢慢學著獨立面對生活吧。

想到這裡，忽然覺得肚子有點餓，打開關了兩天的電話一看，都十點半了，怪不得。心想下雨天就別出去了，吃碗泡麵對付一下得了，可偏偏嘴巴不爭氣，很想吃青菜雞蛋面。世事就是這樣，人可以說走就走，但養成的習慣卻往往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沒辦法，她只好撐著傘，去樓下的超市買青菜，雞蛋和面。

每次他煮麵的時候，她都站在他的身後，看著他忙這忙那，所以，對於煮青菜雞蛋面的方法步驟，她早已爛熟於心。只是那個時候被他寵著，她一次也沒動過手。想不到如今輪到自己煮麵了，非但他不在身邊，且自己還身處在離他很遠很遠的另外一個城市，她的心裡有些發酸。

正艱難地切著青菜，她的電話響了，是他發來的短信息。信息的內容是青菜雞蛋面的配料表，表的最後還有一句話，我還有機會煮青菜雞蛋面給你吃嗎？

她的眼圈紅了，但隨即就刪了短信息，繼續切她的青菜。

很快，面煮好了，她給自己滿滿盛了一碗。端起碗吃了一口，味道澀澀的，一點也不鮮美。這完全不是她想要的青菜雞蛋面，這也完全不是讓她百吃不厭的青菜雞蛋面。她沮喪極了。這一刻，她才把自己看清楚，看來自己離開他真的是活不了了，連煮碗麵都煮不好。她心灰意冷，她想哭。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又響了，還是他發來的短信息。他說剛才的配料表中漏了一點，那就是面在出鍋前，一定要放三勺白砂糖，不然，面的味道會澀澀的。還有他說，Robbie是澳大利亞的一個大客戶，她很欣賞我的工作能力，也欣賞我這個人，希望我可以去澳大利亞幫她。她覺得我在那裡會有更大的發展空間，她很需要我。我仔細地想了兩天，然後我對她說，我已經有女朋友了，而且年底就要結婚，我不會去澳大利亞，因為我離不開我的女朋友……那天晚上去Robbie那裡，就是為了當面跟她說這些話，說完我就回來了，然後我們吵架。我知道自己因為忙工作，可能忽略了你。但我的心裡只有一個你，從前是，現在也是，你是知道的。如果，還想吃我煮的青菜雞蛋面，就馬上告訴我你在哪裡，因為，我都快急瘋了。

她右手拿著電話，聚精會神地看著他發來的短信息，卻竟然忘了自己的左手還端著一碗麵。習慣性地一用力，從左手的食指上立即傳來一陣鑽心似的疼痛，手一鬆，碗掉到了地上，摔碎了，青菜，雞蛋和面灑了一地。

看著從左手食指上流出的鮮紅血液，看著眼前的這一片狼藉，她再也忍不住了，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一年後的某天傍晚，他急匆匆地往家趕，因為今天，是他們結婚一週年的紀念日。半路上，他接到她的電話，怎麼還沒到家呀？他說快了快了，馬上就到。

到家後，他急忙走進臥室換衣服，邊換邊問她去哪家餐廳吃晚餐，訂了位子沒有？她說還沒訂。他拿起電話就要撥訂餐號碼，她卻將他攔住了。她把他拉進廚房，廚房的桌子上放著她早已買好的青菜，雞蛋和面。她說，今天是我們結婚一週年的紀念日，我哪兒也不想去，我什麼禮物也不要，我就想吃一碗你煮的青菜雞蛋面，這會是我今晚最豐盛的晚餐，也會是我們紀念結婚一週年的最好方式。

他還能說什麼呢？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了。只能脫下剛換上的外套，然後挽起袖子，開始洗青菜……